“您把手指交叉握在一起，然后分開，一直重復……”在武漢市江岸區綜合養老服務示范中心的活動室里，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老年醫學科一病區主任王宗琴正握著張奶奶的手，耐心地教她手勢舞。

這不是普通的活動課，而是針對認知衰退老人設計的認知干預訓練。自2025年7月“拾光記憶營”認知干預訓練項目啟動以來，這樣的場景每周二、周四都會在這里上演，為十余位存在不同程度認知問題的老人拉起一道“記憶防護網”。

這里所說的認知問題，指的是認知癥(又稱“認知障礙”)——一種以記憶力衰退、思維能力退化、行為異常及日常活動能力喪失為核心的綜合病癥，其中阿爾茨海默病是最常見的類型。認知癥是導致老年人失能的主要原因之一，已成為全球老齡化社會面臨的重要公共衛生挑戰。

為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做好老年期癡呆防控工作，國家衛生健康委等15個部門聯合發布了《應對老年期癡呆國家行動計劃(2024—2030年)》，明確提出要構建老年期癡呆友好的社會環境，充分利用社區服務資源，建立社區癡呆老年人支持服務網絡。

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牽頭主辦的這一項目，正是其中的生動實踐。9月是世界阿爾茨海默病月，中青報·中青網記者來到武漢市江岸區綜合養老服務示范中心尋找答案。

從科普到訓練，織密專業干預網絡

“之前我不知道這種病的具體情況，也不知道怎么對待患這種病的人，現在我知道了。”86歲的劉爺爺是訓練項目的“忠實”參與者，截至9月11日，訓練開展的17期活動他期期不落，這份堅持源于他對一位阿爾茨海默病鄰居的愧疚。

之前，他和鄰居同在一個托老所，但鄰居幾乎不參與托老所的任何活動，也不喜歡和人交流，還曾趁老伴不注意，用鉗子剪斷門上的鐵絲，只穿著內褲就跑出了托老所，家人萬分著急，四處尋找才找回來。“人怎么搞成這個樣子，這么不懂事。”劉爺爺當時把阿爾茨海默病患者視為患了“瘋病”，見到就跑。學習以后，他才明白，阿爾茨海默病患者“是腦袋得了病，而不是不懂事”，同時也不應該歧視他們，而是應先隨著他的思路，患者想做什么就順著其需求，若思路不對，再慢慢引導他。

在項目中，王宗琴作為負責人，每次都會先開展阿爾茨海默病科普，這個病的早期信號有哪些，如反復找東西、記不住當天發生的事，再介紹阿爾茨海默病與大腦神經突觸退化相關的發病機制，最后介紹“非藥物干預能延緩衰退，堅持訓練很重要”的核心原則，用通俗的語言幫老人和家屬建立科學認知。

訓練環節則由美好盛年江岸退休俱樂部主導，內容設計兼顧趣味性與認知激活。聲樂訓練選《茉莉花》等老人熟悉的老歌，引導大家跟唱、背下歌詞，鍛煉語言記憶；手指操則包含“手指交叉握合”“指尖對碰”“握拳伸展”3個核心動作，每個動作停留3秒，確保老人能跟上節奏，同時激活他們手部神經與大腦的關聯區域。

俱樂部負責培訓課程的張婷告訴記者，曾遇到過“挫敗時刻”：一次課上，她讓老人們寫“幸福”二字，8位參與者中僅兩人能順利完成，其余6位要么沒有按照要求寫在對應的田字格內，要么因手腦眼協調能力下降寫得歪歪扭扭，甚至有老人說“記不清這兩個字怎么寫了”。

這次經歷讓張婷重新調整策略，“要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細致”。此后，她與老人溝通時會放慢語速、放大聲音，確保聽力不佳的老人能聽清；放大課件文字字號，適配老人視力下降的情況；做示范動作時會分解步驟，比如“先把雙手舉起來，再慢慢交叉”，避免因動作過快導致老人參與困難。同時，她還會及時給予鼓勵：“劉爺爺今天手指操做得比上次穩多了！”用積極反饋激發老人的興趣，減少他們的挫敗感。

養老院社工也全程參與課程。課前提前布置場地，同時引導老年人積極參與；活動中主動引導沉默的老人參與，比如要拉著默不作聲的張奶奶，告訴她：“咱們一起跟著做，慢慢來。”

在這里，志愿者主要承擔個性化協助與專業評估兩大職責。志愿者常社會告訴記者，活動中，他們會重點陪伴認知、聽力、視力較弱的老人；活動后，他們會用簡易精神狀態檢查表(MMSE)、蒙特利爾認知評估量表(MoCA)為老人做評估——例如，問“今天是幾月幾號”“咱們現在在幾樓”評估定向能力，讓老人“記3個詞語，5分鐘后復述”評估即時記憶能力，還會讓老人“畫一個鐘表，把時針和分針指向11點10分”評估執行功能……通過這些專業工具跟蹤老人們的認知變化。

雙向干預，呵護老年人身心健康

70歲的丁奶奶確診阿爾茨海默病以后，住進養老院，仍舊經常嚷嚷“我要去接孫子”，有時借身份證，有時找手機，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時常感到焦慮。在參加培訓活動之初，她不知道這個活動的意義，但在醫生、志愿者的耐心引導下，她的情況慢慢好轉，由肢體不協調到能夠跟做一些簡單的手勢操動作。

養老院社工肖洋觀察到，參與項目的老人幾乎都有類似的積極轉變。曾任職于某省級出版社的前總編輯劉爺爺79歲了，剛加入時沉默寡言，別人跟他說話最多回應一兩個字。參與項目兩個月后，他不僅溝通積極性顯著提升，還會主動拿著歌詞單練歌。他的女兒向肖洋反饋：“現在能帶著他出門散步了，他精神狀態很穩定，還會跟我說新學習到的內容，這在以前根本不敢想。”

除了情緒變化，老人們的記憶力也有細微進步。肖洋說，現在查房時問老人：“昨天有沒有參加活動？”大部分人能回憶起細節：“昨天唱了歌，還做了手指操。”不少老人還記住了活動時間，到了周二、周四會主動問：“今天是不是要去活動室？”形成了穩定的時間記憶點；有幾位老人甚至能復述上節課學的歌詞片段，比如“高高的青山上，萱草花開放”。

這些變化離不開項目團隊的“規律堅持”——無論刮風下雨，每周兩次的活動從未中斷。養老院負責人楊艷說：“他們的風雨無阻讓我特別感動。規律的訓練能幫老人養成習慣，也讓家屬更支持，有家屬會提前錯開周二下午和周四下午帶老人外出，這種配合讓項目推進更順利。”76歲的江奶奶也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希望(培訓)一直辦下去，每周二和周四都舉辦，特別好！”

家屬認知誤區是老人參加培訓的“攔路虎”

“我們家老人不是病，就是老了記性差！”項目啟動初期，這樣的聲音并不少見。楊艷坦言，家屬的認知誤區是老人參與培訓活動的最大“攔路虎”。有家屬認為，“說老人得了阿爾茨海默病就是說他們變傻”，拒絕帶老人做篩查；還有人覺得“訓練沒用，不如在家躺著”，直到看到老人主動分享課程內容，才慢慢放下顧慮。

老人自身的“病恥感”也需要化解。常社會遇到過不少老人，一聽到“認知評估”就擺手：“我沒病，不做檢查！”為了減少抵觸，團隊改變了溝通策略——不再說“做評估”，而是以“聊天”“玩記憶小游戲”的名義切入，比如問“今天吃了什么菜”，其實是在評估近期記憶；讓老人擺積木，其實是觀察執行能力。常社會說：“用輕松的方式打破‘看病’給老人帶來的緊張感，他們的配合度明顯提高了。”

此外，王宗琴告訴記者，老人的參與穩定性也是挑戰。項目計劃每組10-12人，但常有老人因感冒、腰痛等身體原因缺席，有時需要臨時替換成員。

“認知癥防控不只需要醫護人員付出努力。”王宗琴在多年臨床工作中發現，很多家屬因不了解認知癥，誤將老人的異常行為視為“故意找麻煩”——比如老人反復找手機，家屬會不耐煩地說：“剛給你放在桌上。”卻不知道這是認知衰退的典型表現。“家屬首先要學會理解，再學習照料技巧，比如用視覺提示幫老人記憶，把鑰匙放在固定的掛鉤上，在門上貼房間的標識。”

“認知癥的防控需要家庭、社會、政府形成合力。”武漢市精神衛生中心副院長盧鈺表示，該項目的設立初衷，是希望通過結合專業的評估工具進行效果評估，初步形成一套適合在社區推廣的認知干預和照護者輔導適宜技術，以期構建“醫院-社工-家庭”三位一體的支持網絡，提升患者的生活質量，減輕照護者身心壓力，推動醫務社工服務在認知癥領域的精細化發展。

從社會層面來看，專業資源的下沉尤為重要。目前項目主要覆蓋養老院，盧鈺希望未來能向社區延伸：“社區里有很多老人沒被發現認知問題，早期干預能延緩認知衰退，甚至可能延緩20年。”她建議，社區可以定期開展免費認知篩查，組織常態化的訓練活動，比如教老人畫畫、打算盤、寫毛筆字——這些“動手又動腦”的活動，都是預防認知衰退的有效方式。

“政府層面的支持也不可或缺。”盧鈺說，目前認知癥治療藥物效果有限，非藥物干預的重要性日益凸顯，希望能有更多資金補貼用于老人認知訓練項目，降低老人參與的經濟成本；同時，加強對社區工作人員、護工的專業培訓，讓他們成為老人身邊的“認知健康守護者”。

實習生 張清源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齊征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