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平石刻作品（資料照片）。 受訪者供圖

在渭南市富平縣，青石層疊的山巒間藏著一門延續了2000余年的古老技藝——富平石刻。從帝王陵寢石雕到生活器物，從瀕臨失傳的古老技藝到跨界融合的創新嘗試，富平石刻的傳承之路，恰似匠人手中的刻刀，在時光的巨石上鑿刻出清晰而深刻的軌跡。

如今，伴隨著鏨子與石頭碰撞的清脆聲響，人們正以不同方式接力傳承富平石刻，續寫新的篇章。

匠心守藝：43載傳承路

9月11日一大早，富平縣南陵村趙家堡的一間老作坊里，“叮叮當當”的敲擊聲不斷傳來。61歲的富平石刻省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劉國輝，正手持特制扁鏨在青石板上勾勒線條。石屑如碎玉般簌簌落下。這樣與石頭為伴的日子，他已度過了43個春秋。

劉國輝說：“18歲那年，父親把鏨子塞到我手里說，‘石頭不會騙人，費多大氣力就出多少活計’。”如今，劉國輝的手掌布滿老繭。指關節雖因常年用力略顯變形，卻能精準控制刻刀力度。

“你看這里，力道重一分則崩裂，輕一分則模糊。”劉國輝說。他正在復刻的唐代順陵石獅紋樣，線條行云流水，是富平石刻“以刀代筆”技藝的精髓。

富平石刻歷史悠久，當地墨玉、青石資源為其提供天然的原料。唐代，當地匠人曾參與乾陵、昭陵等皇家陵寢石雕創作，形成“渾厚大氣、精細傳神”的藝術風格。但在機械化生產沖擊下，傳統技藝一度瀕臨失傳。“20世紀80年代，全縣石刻匠人不足20人。”劉國輝回憶，“年輕人嫌苦，一天掄幾百下錘子，手上全是泡，還掙不到錢。”

為留住手藝，劉國輝不僅堅守作坊，還主動傳藝。他收徒從不設門檻，只要有人真心想學，就傾囊相授。

“學石刻沒有捷徑，得耐住性子。”劉國輝教徒弟，向來是先從握鏨子的姿勢教起。光是練習“直線切割”，就要用壞上百根鏨子。“機器能刻出形狀，但刻不出石頭的‘呼吸’。這手藝得靠手傳心授。”劉國輝說。

2014年，富平石刻被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擴展項目名錄，劉國輝更覺責任重大。

他與富平縣文化和旅游局共同整理《富平石刻技藝圖譜》，將選石、開料、設計、雕刻等28道核心工序逐一記錄下來，還把自己多年積累的雕刻訣竅、紋樣圖譜毫無保留地貢獻出來。

“我這幾十年就跟石頭打交道了，只要我還能拿得動鏨子，就會一直刻下去，把這手藝傳下去。”劉國輝說。去年，劉國輝帶著徒弟復原了明代富平文廟的石雕欄板。看著沉睡在博物館的殘件重新拼接出完整龍紋，他感慨：“聽到鏨子敲石頭的聲音，就像聽到老祖宗在說話。”

父子傳藝：拓刻煥新“潮”

“你看這‘蠶頭燕尾’，得用側鏨輕敲，力道勻了，筆畫才見風骨。”9月11日，61歲的富平石刻縣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何印潮蹲在一方青石碑前，手持鏨子演示曹全碑的刻法。石屑落在他布滿紋路的手背上。

20世紀70年代，17歲的何印潮跟隨父親何本善學習富平石刻，并一起為陜西歷史博物館復刻了《懷素千字文》《二王法帖》《柳公權玄秘塔》等石刻藝術品。

“我那時候住工棚，每天對著原碑摹寫，再把字拓到青石上。為還原書法的靈動，常在碑前蹲到腿麻。”何印潮說，印象最深的，是復刻《雁塔圣教序》，“‘之’字捺腳有細微的弧度，刻深了顯笨拙，刻淺了沒力道，光練這個筆畫，就用壞了30多根鏨子。”這段在西安的復刻時光，不僅讓他練就了“以刀代筆”的絕技，還讓他生出執念——“得讓更多人看見好碑刻。”

回到富平后，何印潮開始收集散落在民間的殘碑斷碣。他說：“這些石頭會說話，能讓人想起咱們的文化根脈。”

隨著家中的藏品越來越多，這里也成了何印潮兒子何玉杰的樂園。早在孩提時代，何玉杰就與碑刻“綁定”。當同齡人在村口踢足球玩游戲時，他看父親用毛筆摹碑，一邊看一邊撿起小石子在地上寫寫畫畫。

“12歲那年的暑假，父親帶我去西安碑林，我看著拓碑師傅把宣紙敷在碑上，輕輕一捶，字就顯出來了，覺得太神奇了。”何玉杰說，從那時起，跟著父親學石刻的念頭，在他心里扎了根。

“爸，您教我刻碑，我對這個感興趣，想認真學。”何玉杰央求父親。起初，何印潮怕兒子吃不了苦，可看到他除了學習之外，就是沒日沒夜看譜、練字。一段日子下來，何印潮終于放心了。從此，每到寒暑假，何玉杰就跟著父親泡在西安碑林，從摹字、勾線到握鏨子，一步步打基礎。

“我還想把拓印學精，讓更多人知道這手藝。”2019年，何玉杰開始系統鉆研拓印技藝。為掌握“蟬翼拓”的薄透效果，他反復調試宣紙的濕度和捶打的力度。“整整3個月，才拓出第一張滿意的拓片。”他回憶。

2023年，憑借精湛的拓印與石刻技藝，何玉杰被西安碑林博物館聘為研學教師，每周末帶著來研學的孩子刻字。他告訴記者：“有個孩子說，‘原來漢字刻在石頭上這么好看’。那一刻，我就知道，這事沒白做。”

平時下班后，何玉杰在家里也不閑著，除了練字外，他還時常構思如何做好拓印文創產品：將拓片做成書簽、裝裱成卷軸，還在拓片上點綴手繪的梅蘭竹菊，開發出碑刻文創禮盒，廣受游客好評。

校園育藝：石上生“新芽”

“大家看，這是富平石刻里常見的云紋，我們用泡沫板先練習勾勒輪廓，注意線條要流暢……”9月11日，在富平縣實驗中學的石文化社團教室，教師田文智耐心地指導學生雕刻。講臺上，擺放著他精心準備的青石樣本、雕刻工具，還有學生的作品。

田文智出生于石刻世家。“受家庭環境影響，我從小就喜歡學習石刻，初中畢業時，已經掌握了石刻的基本要領。”他告訴記者。

“社團將認識化石和石器、奇石的收集和鑒賞、學習石刻技藝等納入活動內容，使學生在豐富的活動中學習文化知識、掌握賞石和石刻的傳統技藝。”在田文智看來，非遺傳承要從孩子抓起，“只有讓年輕人了解、喜歡，這門手藝才能更好地傳下去。”

社團活動剛開始時，學生們對石刻一無所知，有的覺得敲石頭太枯燥，有的擔心會傷到手。田文智沒有急著讓大家碰青石，而是先從文化講解入手。他帶著學生去陜西漢唐石刻博物館，看富平匠人參與雕刻的皇家陵寢石雕，給學生講富平石刻的歷史故事。

“興趣是最好的老師。”田文智創新教學方法，把石刻和校園生活結合起來。學校要建文化墻，他就組織學生設計方案，用石刻展現學校的歷史和校訓；學生喜歡動漫，他就引導大家把動漫形象和傳統石刻紋樣結合。

為了讓教學更系統，田文智編寫了校本教材《富平石刻入門》，從基礎工具使用到簡單紋樣雕刻，一步步引導學生學習。他還爭取到學校的支持，把社團課從臨時教室搬到了專門的活動室，并配備了安全的雕刻工具和防護用品。

“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我們先用泡沫板練習，熟練后再用青石，確保每個學生都能安全學習。”田文智說。

如今，富平縣實驗中學的石文化社團已成為學校的特色社團，不少學生畢業后，還主動關注富平石刻的動態。他們告訴田文智，想把富平石刻的技藝學深學透。

“我希望能在孩子們心里種下石刻文化的種子，看著這些種子發芽、生長，就覺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田文智說。

夕陽緩緩沉入青石山后，劉國輝作坊里的鏨聲漸息，石屑在余暉中如金粉般閃爍；何家父子完成當天的碑文拓印工作，新制的書簽在窗邊輕輕搖曳；富平縣實驗中學的石刻教室重歸寧靜，泡沫板上未完成的云紋輪廓，等待著明日再次被孩子們的雙手喚醒……

富平石刻的傳承之聲，從未如此輕盈，又如此堅實。

記者 梁少飛

來源：陜西日報